我把她僅剩的骨片,
從西裝口袋裡拿了出來.
向閃爍著波光的大海,
丟了出去.
------------------------------------------------------------------------------
那一年,
我正消沉在考大學失利的陰影.
從第一志願的高中光環,
跌落到高四重考的現實裡.
從小要子女學習我讀書的親朋,
更是給予我無情的責備.
父母投資股市失利,
家中經濟從擁有一間便當工廠,
承包許多公家單位餐廳,
變成每個月被銀行威脅查封住家.
為了籌措補習及生活費用,
我決定花半年的時間打工.
然後用賺來的錢,
應付下半年的補習費.
我找到了一家小KTV,
應徵到了服務生的工作,
在這裡,
我認識了許多友善的同事,
也認識了她.
她天生不會說話.
總是張著一雙清澈的眼睛,
看著我.
有意無意的,
總會挨近我,
聊一些工作之外的瑣事.
半年後,
我賺到了下半年的補習費.
還買了一台小綿羊,
開始了南陽街的生活.
而她,
仍然在那裡,
做著端盤子酒水的工作.
又過了半年,
我考上了意料之外的學校科系.
上成功嶺前,
我回到了KTV,
拜訪經理幹部同事等人,
也再次見到了她.
知道我的消息,
她顯得很開心.
在我大專集訓的時間裡,
我們開始通信.
這時我才多了解了一些她的狀況.
她父母都已不在,
只在台南有一個阿姨.
她說,
如果可以,
希望我當她的哥哥,
當她最親近的人.
於是我們越走越近.
除了情慾的那一條界線,
看起來已經像是男女朋友一樣吧.
一起吃飯.
一起看電視.
一起發呆.
一起打瞌睡.
大學畢業,
她等我當完兵,
工作後,
一起租房子住.
八九年的時間都像是理所當然.
對她,
我沒有起過任何邪惡的念頭,
像照顧妹妹一樣,
陪伴著彼此.
直到她開始生病.
她一向神經質.
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驚醒,
那天我聽她在房裡叫喊.
是沒遇過的情況,
送她到了醫院,
經過了漫長的檢查,
她的腎出了問題,
需要長期治療.
那時,
家裡的經濟已經好轉,
父母給了我一間房子,
也買了一台新車.
父母並不知道她.
所以我正為著,
能不能帶她回去住而發愁.
如今,
又遇到這種狀況,
更讓人為難了.
最後,
我狠心的決定,
請她的阿姨帶她回台南.
阿姨也有自己的難處,
我們決定,
讓她先住在病房裡治療.
車走了.
我記得她的眼神,
直直的盯著我看.
不像有怨恨,
卻帶著一些空洞.
回到新家,
開始忙著布置.
這時工作也漸漸忙了起來.
幾個月的時間裡,
她也回到阿姨家去,
看起來是恢復了.
但我,
竟沒時間下台南去看看她.
一天早上,
接到阿姨電話,
說她的狀況不太好,
又進醫院去了.
我趕忙開車趕下去.
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跑進病房,
一眼就看到她,
披頭散髮的,
神情很憔悴.
手上還插著一些管子.
她看到我,
用一種很緩慢的動作,
吃力的坐了起來.
像是要讓我知道,
她沒事,
她很好.
但是她的眼睛,
卻不再看向我了.
我抱著她哭,
像是贖罪似的,
跪著抱住她,
不斷不斷的哭泣.
有個護士剛進了門,
看到了我們,
低著頭
默默退了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安慰著她,
要她好好養病,
等好了,
我會帶她回去的.
我走的時候,
她終於又直直的看著我.
眼神裡,
像是有了希望.
幾天後,
我接到了她腎衰竭死去的電話.
我正在開車,
可是瞬間,
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強忍著悲痛,
我把車停在路邊,
情緒崩潰的嚎啕大哭.
"妳怎麼不等我~~~"
"我對不起妳啊!!!!"
再次看到她,
是從冰庫裡推出來了.
透過婆娑的淚眼,
我看到有微風吹著她的頭髮.
那一剎那,
我以為她活過來了.
送她到了火化場,
哭喊著要她出來,
別被火燒著了.
撿骨時,
我輕輕的,
拿了她幾片完整的骨頭.
我想,
我要帶她到新家去.
那地方她從沒去過,
我怕她
找不到路.
我把她的骨頭,
收藏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裡.
放在我書房的窗台,
跟她喜歡的薄荷草作伴.
後來的幾年,
我都沒有夢過她.
不是說人回來了,
都要在夢裡相會嗎?
我想,
她一定是還在怪我,
所以不願意來找我.
我每天都要在紅酒的催眠裡,
才能止住突如其來的悲傷.
才能停止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裡,
莫名的哭泣起來.
零五年.
我要結婚了.
過了這些年,
我仍然沒有夢見她.
在拍婚紗照的那一天,
我把她的骨頭,
放在西裝的口袋裡.
攝影師帶我們到了竹圍的海邊,
我一個人趁著拍攝的空檔,
走向沙灘的邊緣.
"我想,我不應該一直留著妳.今生對不起妳的,我只有來生再還了......."
我把她僅剩的骨片,
從西裝口袋裡拿了出來,
向閃爍著波光的大海,
丟了出去.
這一次
我沒有哭了..........